黄昏日暮,绵延无际的帐篷,被夕阳染成了暗红色。
跟随夜惊堂走了万里的大黑马,慢悠悠走出死寂人群,进入同样鸦雀无声的集市。
夜惊堂手持黑色王旗坐在马上,余光看着街道两侧,蹙起的眉头,并未因为走出会场而舒展。
今天杀司马钺,纯粹是先下手为强除掉后患,作为梁洲出身的江湖游子,他心里只有义父,对于出生前的爱恨情仇,确实找不到太多共鸣。
虽然西海诸部的族长,各有各的心思,但生活在这里的普通百姓不一样。
北梁抽取重税、强抓壮丁,抽不到统治者身上、抓不到族长家里;这些暴政重税,全压在生活在西海诸部的平民肩膀上。
夜惊堂不在乎各部族长的想法,但走出会场,明显注意到那些羊倌、力夫、老药农的眼神,那是一种没来由的仰慕、信任和渴望。
这渴望出自几十年前舒坦日子,出自那把族人当亲人的三代天琅王。
他不认识这三个人,甚至对这三个人毫无概念,但他们显然把他当成了和那三人一样的人。
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,以至于向来问心无愧的夜惊堂,都如鲠在喉,难以和这些素不相识的目光对视。
蹄哒、蹄哒……
夜惊堂穿过无声人群,转入街角,走进了一条无人问津的小道。
而也在此时,跟在后面装作随从的小云璃,眼见四下无人,才激动的跑过来,直接一个飞跃,落在了大黑马后面,双手抱住夜惊堂的脖子来了个荷包蛋冲击,而后就对着脸蛋啵啵了过来。
“诶诶诶?!”
正在忧国忧民的夜惊堂,瞧见逐渐放大的灵动脸颊,惊的脸色骤变,迅速抬手挡住小云璃的嘴唇:
“女侠且……不是,云璃!你做什么?你想让你是师父师娘把我腿打断?!”
折云璃扑上来没亲着,才想起自己在干啥,脸色一红又收了回去,转而抓着夜惊堂肋下两侧的衣袍,叽叽喳喳道:
“惊堂哥,伱真是太厉害了!师娘要是在场,肯定变成开心的猴子……”
?!
夜惊堂见云璃这么损自己媳妇,脸色肯定一沉,抬手在云璃脑壳上弹了下:
“瞎说什么?多大的姑娘了,也不知道含蓄点。”
折云璃见夜惊堂喜欢含蓄点的,气质可谓瞬间变化,收手搅着耳畔一缕秀发,眉目含春:
“惊堂哥哥教训的是~妹妹我也是情不自禁,得意忘形之处,还望惊堂哥哥~……”
妈耶……
夜惊堂刚才的家国情怀,算是彻底一泄如注,骨头都酥了一半,他连忙抬手:
“好好好!别说了,让人听见怎么办……”
折云璃嘻嘻笑了下,尽力压着心底满是小星星的情绪,但还是坐在马鞍后面不肯下去,还左摸摸右摸摸,半点不老实。
夜惊堂劝了两句,也没啥办法,便由着她去了,正举目寻找笨笨她们时,却见梵青禾从人群后方快步走了出来,在高处环视一眼后,直接跑来了他这里。
折云璃瞧见来人,才念念不舍收手,连忙跳下了马匹……
——
夜惊堂翻身下马,刚往前迎几步,梵青禾就提着大祭司服的裙子,小跑到了跟前。
梵青禾从昨天到今天,可谓心力憔悴,本来都准备卸任族长把事情扛过去了,夜惊堂忽然冒出来英雄救美,还把事情解决的这么完美,可谓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。
梵青禾的眼底神情,和小云璃差不太多,看的夜惊堂都怀疑她是不是也要冲过来扑怀里啵自己。
好在梵青禾较为成熟,云璃又在后面,终是没敢做出这般疯丫头的举动,快步来到跟前后,就望着夜惊堂,嘴唇嗫嚅想说什么,但半晌没说出来,眼圈反而红了。
夜惊堂知道几百个各自为政部族,族长必然各有各的小心思,但梵青禾不一样,真真正正是不满北梁的统治,想要通过努力,让自己乃至族人往后可以站着活着。
这点从其经历就能看出来,梵青禾堂堂一部女王,想要锦衣玉食的话,日子过的不会比笨笨差多少。
但她在刚刚继任后,却孤身一人隐姓埋名游历北梁江湖,冒险潜入各大派寻找天琅珠的线索,甚至被璇玑真人追了一年都未曾放弃目的。
这些事情,一个贪图荣华富贵的女人,是绝对做不出来的。
但也是因此,夜惊堂更明白梵青禾对他的期待有多大,面对那道发红的眼神,他想了想,含笑道:
“刚才我没说场面话,梵姑娘对我有恩情,只要北梁乃至各部敢欺负梵姑娘,我单枪匹马也会过来给姑娘撑场面……”
梵青禾轻咬红唇,憋了半晌后,还是抬起手来,给了夜惊堂一个温暖的抱抱:
“谢谢夜公子,你已经做的够好了。现如今就算你无心继承王位,北梁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变本加厉剥削,你已经是西海诸部的恩人。
“其实除了血脉,西海诸部没给过你什么,当年如果各部真是万众一心,天琅王又何至于葬身燎原。
“我知道西海各部是什么德行,但我出生正值王庭没落,没见过王庭的繁华,只看到北梁人对我们的欺压和族人的食不果腹。
“我想让日子变好些,但无论如何努力都做不到;我四方寻觅,找遍了天南海北,希望能像亱迟部一样带着族人复起,但同样没有任何办法。直到遇见了你……呜……”
梵青禾说到最后,竟是带上了哭腔,下巴枕着夜惊堂肩膀,泪水直接滴在了衣服上。
夜惊堂被抱了个结实,双手微抬难免有点尴尬,但很快发现这个拥抱只是单纯的感谢,并没有夹杂任何男女情愫,才稍微松了口气。
梵青禾情绪很激动,夜惊堂虽然没在西海诸部长大,没法对梵青禾的成长感同身受,但他出生在梁州。
梁州和西海诸部接壤,两边的生活条件差别并不大,可能有富饶区域,但大部分都是寸草不生的穷山恶水,而西海诸部的税赋要比梁州重太多。
如果有个人能站出来,给梁州开运河、免税赋、平息匪患,让所有人的日子可以过的舒坦些,那梁州百姓的心情,应该和梵青禾差不多。
夜惊堂稍微迟疑了下,抬手轻拍梵青禾的后背:
“我只是顺势而为,又没有救苦救难,姑娘把我当菩萨看,我实在承受不起。那什么,嗯……”
夜惊堂想让梵青禾松开怀抱,又怕让她觉得自己嫌弃。
但梵青禾实在不小,这般踮起脚尖挂脖子上抱着,承重点全在胸口,还抽泣一直抖。
彼此就隔着薄薄两件衣裳,夜惊堂被蹭的连小凸都感觉出来了,身为男人怎么可能不心猿意马。
但人家姑娘感激流涕,他心猿意马想身子不成伪君子了……
而远处的云璃,瞧见此景则微微嘟嘴,有点不开心,意思估摸是——好你个惊堂哥,人家姑娘抱你你恋恋不舍,我抱你你就嫌弃……
好在这份不好描述的痛苦,夜惊堂并未承受太久。
梵青禾正哽咽说话时,余光忽然发现两道白影走来,前面的是昂首挺胸大笨笨,后面则是眼神玩味小水水……
?!
梵青禾哭哭啼啼的表情一呆,继而迅速松开手背过身去,擦了擦眼角,摆出威严女大王的样子,以免被误会。
夜惊堂回头看去,发现大笨笨表情赞许,但眼神却含着几分意味深长,不由轻轻咳了一声,上前道:
“殿下。”
东方离人也是头一次亲眼看到夜惊堂打武魁,虽然心里很激动,不过外人在场,王爷气态还是很足,抬手整理了下夜惊堂被大团团蹭乱的衣领:
“表现不错今天过后,北梁肯定得防着你三分此地的百姓,也算托了你的福。不过……”
东方离人说到这里,眼底闪过一抹危险气息,凑近几分:
“你还有那么厉害的枪法,为什么藏着不教本王?”
夜惊堂眨了眨眼睛,有些茫然:
“哪一招?”
东方离人左手握圈,右手食指从中穿过,快速抽插:
“就是嗖嗖嗖……诶!”
???
话没说完,夜惊堂就迅速把傻笨笨手按了下去,表情颇为怪异,想了想道:
“嗯……这招我私下教殿下,其实也不是什么高深枪法。”
东方离人显然没意识到夜惊堂联想到了哪里,还点头一笑:
“能把司马钺打的不好招架,而且司马钺也能把你逼退,怎么可能不是高深招式……”
璇玑真人可能是想法本就比较妖,抱着胳膊站在跟前,稍微回味还真明白夜惊堂为什么忽然把离人手按下去了,望向夜惊堂的眼神变得很是古怪,就如同丈母娘看着满肚子坏水的女婿。
不过璇玑真人也没点破这色胚,她来到梵青禾近前,自衣襟里拉出一条白手绢:
“多大人了,还哭哭啼啼。哭完没有,要不要手绢?”
梵青禾脸色一冷,不过也没和这妖女计较,只是勾了勾耳边的发丝,做出看风景的样子。
夜惊堂见两个人在闲聊,没注意背后,大笨笨又在面前帮他整理衣服,稍作迟疑,忽然低头在近在咫尺的红唇上啵了下。
东方离人一愣,继而英气脸颊就迅速发红,眼底还有点恼火。
不过余光见师父没发现的样子,自然也就没计较了,只是低头若有若无的哼了声。
夜惊堂嘴角含笑,正想再偷偷奖励笨笨一下,忽然发现站在不远处的云璃,双臂抱着胸口靠在墙上,嘴里还叼着根草叶,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,眼神挺复杂,发现他望过去,就把眼神移向了别处。
“咳……”
夜惊堂感觉光天化日的,在这里找刺激轻薄笨笨确实不太合适,便想着让几个姑娘先回落脚地,等到了私下再考虑这些事情。
但让人没想到的是,夜惊堂正招呼几个姑娘动身,佘龙忽然从远处跑了过来,遥遥就焦急道:
“不好了,太……夫人晕倒啦!”
“啊?!”
夜惊堂听到这话,脸色骤变。
含笑的东方离人、璇玑真人也是表情一僵,继而飞身而起直接朝着车队方向赶了过去。
梵青禾乱七八糟的心思烟消云散,跟在夜惊堂旁边往车队赶去,蹙眉道:
“不可能啊,早上我才给太后检查过,身体情况正常,怎么可能忽然晕倒……”
“不清楚,快去看看……”
——
太后娘娘乘坐的马车,停放在会场外围的僻静处,因为琅轩城一马平川,虽然隔着人墙,但坐在马车上还是能看见内部的情况。
红玉常年待在宫中,比武看过,但这么大场面的比武还是把她惊到了,站在车厢外,自始至终都张着红润小口,时不时还捂下眼睛。
而已经强行饿了自己一整天的太后娘娘,本来病恹恹的手都不想抬,发现夜惊堂和人比武的风姿如此绝世后,也是垂死病中惊坐起,直接站在了车厢里,就差把珠圆玉润的上半身探出去打量。
会场里打的惊天动地,太后娘娘也看不懂其中门道,惊艳夜惊堂风姿之余,自然也担心夜惊堂安危,从始至终都是绷着心弦。
而等到夜惊堂打完,霸气十足的说了几句话后,太后娘娘只觉心跳如擂鼓,忍不住轻轻跺脚小跳了几下。
然后极度饥饿虚浮的身体,就再难支撑主子的心惊肉跳瞎折腾,眼前一黑直接软倒了下去。
扑通~
红玉光顾着看夜惊堂,周边负责安保的护卫,也在心潮澎湃的看着夜大人在异国番邦砸场子。
听见动静,所有人才茫然回头,而后就是齐齐色变。
裴湘君也在车队周围,见女王爷急冲冲去找夜惊堂了,她自然是没去凑热闹,听见声音不对,连忙跃上马车挑起帘子查看。
环境舒适的车厢里,做豪门夫人打扮的太后娘娘,软踏踏的倒在了车窗下的贵妃榻上,脸色发白,手里的望远镜也滚落在地面。
“太后娘娘?”
“叽叽?”
本来在车顶上放哨的鸟鸟,从窗户飞进来,看着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太后娘娘,黑亮眼睛里满是茫然。
“快去叫靖王和惊堂过来。”
裴湘君说了一句后,就在车厢里半蹲,把太后娘娘扶着,用手检查脉搏,发现跳的很快,身体极虚,应该是疲惫过度又受了刺激所至……
裴湘君也不是大夫,看不出太多,当下又望向外面。
唰唰唰——
不过转眼之间,几道人影就落在了车厢附近。
梵青禾作为神医,自然是最先冲进来,握住太后娘娘的手腕,还翻了下眼皮检查。
夜惊堂也不能往车厢硬挤,只是站在车窗外心急如焚道:
“如何?有没有危险?”
“嗯……”
梵青禾医术过人,什么情况都见过,但当前的脉象,确实有点离谱。她想了想:
“身体过于虚弱,又短时间心绪波动过大,导致昏厥。这可能和太后娘娘没食欲,吃不下东西有关,这不吃饭,时间长了肯定会饿晕……书上没说囚龙瘴会影响食欲,我也摸不清具体症结。”
夜惊堂害怕太后娘娘一昏迷就不醒了,若是那样拿到金鳞图都用不了,老巫师开了药也没法吃。
眼见早上还好好的太后娘娘,病情忽然‘恶化’,夜惊堂想了想道:
“这里有没有好马?能日行千里那种,我现在就送太后娘娘去洪山,你们也即刻启程,从后面跟上。已经找到了解毒之法,若是这时候出岔子……”
“巫马部应该有好马,我去借来。”
梵青禾说完之后,就快步出了马车,朝着会场方向跑去。
东方离人也怕这么久的努力功亏一篑,转头道:
“伤渐离,你去和曹阿宁他们交接,顺便去通知东方尚青一声,让他赶快回梁州。其余人速速收拾东西即刻启程。”
“诺!”
伤渐离当即领命带人去处理收尾工作,其他人则翻身上马,护送车队朝城外行去……
——
而另一边,会场外围的集市里。
做寻常行商打扮的断北崖陈鹤,站在可以远观会场的高处,遥遥打量着里面的情况,惊异之余,脸上也带着几分恍然大悟:
“黄龙卧道、青龙献爪……好你个红花楼,十年不鸣,一露头就冒出了这么一条大龙……”
旁边的同行门人,双手负后眉头紧锁:
“叶四郎就是夜惊堂的话,麻烦可能大了。夜惊堂是朝廷亲封的‘武安侯’,能挂‘武安’两个字,足以说明朝廷对他的赏识,背景我断北崖肯定比不过。其战败轩辕朝,斩杀陆截云、司马钺,武艺绝对排在八魁前几,帮主正面应对,恐怕也胜负悬殊……”
陈鹤倒还平静:“我断北崖门徒,世代从军报效朝廷,朝廷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,他不敢擅自动手。不过夜惊堂是亱迟部少主,胡延敬又说亱迟部少主要买鳞纹钢,那这事肯定是朝廷下的饵……”
“朝廷已经查到了我们头上?”
“还没有。”
陈鹤负手而立,眼底露出几分庆幸:
“胡延敬不知道我等确切身份,本来约了昨天见面,但还好没见到人,不然很可能就被盯上了。”
“但叶……夜惊堂昨天都杀到了门上……”
陈鹤皱了皱眉如同看着傻子:
“夜惊堂什么人物?黑衙指挥使,当代八大魁,心机悟性武学造诣皆远超凡人。他若知道我等是卖家,岂会和街头莽夫似得,忽然大摇大摆跑上门揍我一顿就走?他图什么?故意打草惊蛇,怕我们蒙在鼓里,不知道朝廷在查我们?”
“……”
门人思索了下,觉得好像也是,黑白两道都通天的夜惊堂,若是办事这么糙,应该是活不到这么大。
昨天能忽然跑上门殴打陈鹤,那肯定不知道断北崖是卖家。
“那夜惊堂最后为何又不碰头交易?”
“你没看见今天这阵仗?可能是被勾陈部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,还好没碰头,不然就真中了官府的套了……”
“那接下来该怎么办?”
陈鹤稍微思量了下,转身往后走去:
“轩辕朝当年打夜惊堂义父,怎么说也留了一条命,所以夜惊堂也留一条命,这叫恩仇两清;而当年帮主在擂台上杀了新红财神,夜惊堂无论出于师承还是想抢枪魁,碰了面都得打到死,不杀留的不是侠义之名,而是沽名钓誉愧对师承。
“私运之事,被朝廷查到,整个断北崖都会受到牵连。既然这一战避无可避,最好趁着现在敌明我暗先下手为强。我给帮主写封信,看看怎么解决。”
门人若有所思点头,转头看了下远去的车队,又询问道:
“他们似乎准备离城,要不要派人跟着?”
“我们手底下这些人,跟踪武魁岂不是打草惊蛇?”
陈鹤抬手点了点太阳穴:
“办事要靠脑子。夜惊堂在西海诸部放了这等狠话,现在不赶快跑回大魏,北梁四圣指不定就一起过来,让他明白这是谁的地盘了。
“夜惊堂回了梁州,要么是去京城复命;要么就是去洪山找蒋札虎麻烦。洪山帮搞私运生意,夜惊堂去查本就是份内之事。
“其次他刚才不是说了‘司马钺引他去黄明山,想让蒋札虎打死他,但没成’吗。这说明夜惊堂和蒋札虎在黄明山碰过面,能完好无损回来,肯定是占据了上风。
“常言‘有仇不报非君子’,蒋札虎一个山匪,惹了位高权重的夜惊堂,夜惊堂刚好回梁州,能不顺手把洪山帮杀个鸡飞狗跳,让洪山帮明白明白梁州是谁的地头?”
门人认真琢磨,觉得这逻辑简直完美无瑕,不由惊叹道:
“先生高见。”
“以后多学学,这江湖的水看似深,实际也没多麻烦。顺着恩人找不一定找得到人;但顺着仇家找,必然一找一个准,无非时间早晚。若是有仇不报,那就不叫江湖人……”
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