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五章 江湖风雨

长空阴云密布,船只在岸边随波起伏,后方是灯火阑珊的小镇,而前方则是千里碧波。

雨珠洒在顶棚上,发出密集轻响,船首一灯如豆,鸟鸟站在灯笼下,眺望滚滚浪潮咕咕叽叽,看模样在念叨——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鸟鸟……

岸边,夜惊堂把黑布包裹的鸣龙枪、君山刀等兵器搬到了船舱里,而后再度回到岸上撑开伞:

“你确定没事?”

“嗯~?”

璇玑真人背靠湖边的小雨棚,脸颊酡红,看起来站都站不稳:

“我能有什么事?我可是天下第六的绝世高手……”

夜惊堂瞧见这醉醺醺的模样,都有点后悔把璇玑真人带着了,现在璇玑真人不说给他保驾护航,能生活自理不用他照顾,都得谢天谢地。

眼见璇玑真人摇摇晃晃走过来,夜惊堂怕她一个不小心栽水里,便抬手准备扶一下:

“当心……”

但没想到的是,他还没碰到胳膊,璇玑真人就手腕轻翻,快若奔雷的扣住了他的手举在面前,转眼望向他,双眸醉眼迷离,却又透露出三分危险意味:

“怎么?想趁着姑娘喝醉,图谋不轨?”

夜惊堂无话可说,感觉璇玑真人真喝飘了,也没和她计较,撑着伞示意:

“好好,我不扶你胳膊,你自己当心,别掉水里。”

“哼。”

璇玑真人这才松开夜惊堂的手,轻飘飘跃上小船,坐在了船舱里的席子上,取下腰后的酒葫芦:

“这酒味道真不错,关键是劲儿大,伱真不来一口?”

夜惊堂解开锚绳,用竹竿把船推离岸边,而后拉起风帆:

“算了,这不是什么太平之地。你都喝成这样了,我要是再喝醉,运气不好,指不定就得一块掉湖里喂鱼……”

璇玑真人侧躺在了席子上,右手撑着侧脸,酒葫芦轻轻晃荡,摆出了个很撩人的姿势,眼神也称得上媚眼如丝:

“人生苦短,趁着年轻,要学会及时行乐。姑娘都喝成这样了,你还半点不解风情,以前怎么把凝儿追到手的?”

夜惊堂本来想进屋,瞧见这模样又顿住了脚步,暗暗摇头,坐在了门前的船篷下,打量起五尺长刀:

“我和凝儿是一见钟情,互生情愫水到渠成。她可不会故意撩我,我真上钩又揍我……”

“你不试试,怎么知道我会揍你?”

“唉……”

夜惊堂摇了摇头,没有再回应,手握长柄刀出三寸,甲板上当即显出一抹寒芒。

嚓~

璇玑真人自斟自饮片刻,可能是有点无聊,又开口道:

“难不成,你对主动的姑娘不感兴趣,更喜欢含蓄点的?”

夜惊堂没有搭理,掂量了下长刀后,把刀挂在腰间,摆出八步狂刀的起手式,尝试出鞘。

一米六的刀实在有点太长,拔刀动作不可能像螭龙刀那般顺滑,不过出鞘后,套上八步狂刀的招式没任何问题。

虽然速度没法再登峰造极,但攻击范围翻倍,甚至能顺势连出屠龙令的招式,算是舍弃了部分长处,换来了无限可能。

飒、飒——

夜惊堂站在雨幕中,手持长刀慢条斯理比划、调整发力姿势,专注的好似天地间只有一人一舟,完全把背后的绝世大美人当成了空气。

璇玑真人用手逗着在席子上打滚的鸟鸟,见夜惊堂不搭理她,逐渐也没了调侃的兴致,扶着门廊站直,摆出高手姿态:

“刀不是这么用的。”

夜惊堂停下演练刀法的动作,回过头来:

“陆仙子也会刀法?”

璇玑真人醉醺醺来到细雨中,从夜惊堂手里接过长刀,面带傲色:

“武学的最高境界,是‘手中无刀、心中有刀’。只有寻常武人,才会讲究兵器、招式、内家、外家;我已经过了这个阶段,如今举手投足皆是招式、拈花摘叶便是利器,拿刀还是拿剑,对我来说没区别,所以也算会吧。”

夜惊堂知道璇玑真人说的是‘返璞归真’的境界。

武人习武,过程无非是:

普通人一拳就是一拳。

高手会辅以招式法门技巧,一拳出去,不再是一拳那么简单。

而再往上,就是集百家之长融会贯通,气脉筋骨练至大成,举手投足都是登峰造极的招式,自然不再拘泥于招式,又变成了一拳就是一拳。

换做山上那三个老妖怪说这话,他肯定相信,但从这酒蒙子美人口中听到,他不免怀疑:

“陆仙子都这么厉害了,怎么还被那个黑衣人搞得中毒好几次?”

“那人可不一般,而且是我抢东西,理亏在先有所留手罢了。”

璇玑真人提刀挽了个剑花,因为刀刃太长,看起来着实有点吓人。

夜惊堂怕被误伤,往后退到了船舱里,把好奇观望的鸟鸟也抱走了:

“你当心些,别把自己砍了。”

飒飒飒——

璇玑真人持刀旋身如风,先是醉醺醺来了一套漂亮的剑舞,而后才身形微躬,双手持刀竖与身前:

“看好了!”

话音落,本来摇摇晃晃站不稳的身形,霎时间陷入凝滞,给人的感觉,就好似人忽然从甲板上消失,只剩下一块没有任何气息的石头雕像。

夜惊堂瞧见此景,眼底的轻视荡然无存,暗暗运用天合刀的法门,想预判璇玑真人的动作,但可惜一无所获

呼~呼~~

雨夜安静下来。

璇玑真人站在船头,黑发和白裙随风而动,和雨幕波涛保持相同韵律,身形纹丝未动,却慢慢成为夜色中的焦点,就好似一场风暴,正在夜色中悄然孕育。

在酝酿稍许后,璇玑真人双眸微微一凝,继而双脚骤然用力。

轰!

三丈长的船只,船头瞬间下沉数尺。

周边炸起丈余高的水花,直至船尾整个翘起脱离水面。

唰——

继而一道白色人影,自船头冲天而起,不过眨眼之间,已经拖刀跃至十丈外,刀随人转,蕴含骇人气劲的五尺长刀,以一刀断浪之势,斩在了涌来的浪涛之上。

轰隆——

雷鸣般的巨响声中,水浪在夜色中炸开,远看去就好似湖面上凭空升起了一道瀑布。

瀑布往外碾压,撞碎涌来的无尽波涛,不过刹那间就演变成高达数丈的大浪,往外涌出数十丈才破裂。

余波一直往外蔓延,在湖面上冲出一道看不见尽头的扇形涟漪!

“叽!!”

如此骇人声势,把鸟鸟惊的一缩脖子。

夜惊堂也是瞳孔微缩,眼神化为了惊疑。

毕竟这惊天动地的一刀,如果往回斩在船上,把整条船斩成粉碎估计都不成问题。

夜惊堂以目前的底蕴,也能做到这点,甚至能更快。

但他用刀会辅以最顶尖的运气法门,行家一看就能认出招式,有招式就能破招拆招的可能。

而璇玑真人这一刀,没有技巧,全是实力。

朴实无华的一记横斩,连‘刀法’二字都称不上,却施展用出了凡夫俗子望尘莫及的效果,这没有‘百家皆通、内外无暇’的底蕴,是不可能做到的。

夜惊堂也是此时,才明白璇玑真人这模样,为什么能排在八魁第三。

论刀法造诣,璇玑真人肯定不及轩辕朝,力量方面估计还存在差距。

但轩辕朝只有用刀的时候才是‘武魁’。

而璇玑真人就算拿条狐狸尾巴,估计也能当流星锤用打上山巅。

两人排名虽然相差不远,但已经不能划分为一类武夫了。

夜惊堂瞧见如此超凡风采,再看璇玑真人,就好似看到了一座千丈雪峰立在身前,他正想开口来一句“好武艺!”,结果话没出口,表情又是一呆。

(⊙_⊙)?

璇玑真人一刀出手后,挽了个剑花,把五尺长刀负于身后,想摆个收刀的架势,但因为刀太长,看起来就像是背了根天线。

本来璇玑真人的设想,是显摆完高人风采,脚点碧波潇洒落在船头。

但喝的醉醺醺,光线又暗,可能是看到了三条船,没分清那条是真的,一脚踩到了距离甲板几尺远的空中,整个人当即从视野里消失了。

扑通——

水花飞溅!

?!

夜惊堂愣了下,才跑到甲板边缘查看,却见璇玑真人神色如常漂在湖面上,做出自然而然的样子,随口道:

“喝多了,有点热,我洗个澡,你先歇息吧。”

虽然装的很像,但夜惊堂又不瞎,掉下去还是主动跳下去的分得出来,他眼神一言难尽,想想还是开口道:

“我知道你是高人,喝多了一时不慎罢了,又不会笑话你。快上来吧,别着凉了。”

哗啦啦~

璇玑真人看起来确实喝大了,就是不承认自己一时失足,继续在水里游来游去,身姿颇为曼妙:

“都说了我没事,你去歇着,我待会就上来。”

“唉……诶?刀呢?”

“刀?什么刀?”

“……”

此情此景,把鸟鸟都看无语了,摊开翅膀歪着头,不知道叽什么好。

夜惊堂揉了揉额头,一个猛子扎进水里,在湖中寻找,好在湖水不是很深,船也没飘多远,很快就把插在了湖底的刀给捡了回来。

等浮出水面,璇玑真人已经趁他不备跳上了船。

夜惊堂松了口气,飞身落在甲板上,却见落汤鸡似得璇玑真人,倒在了船舱里的席子上,闭着双眸做出熟睡的样子。

鸟鸟站在门口,怕被妖女姐姐翻身压扁,都不敢进去,微微抬起吃翅:“叽叽……”,意思估摸是让夜惊堂帮着把湿衣服脱了,睡中间,它好睡旁边。

夜惊堂怎么可能脱璇玑真人衣服,没有搭理,打量几眼后,就把门关了起来,继续琢磨起了刀法。

想起璇玑真人刚才那并没有什么技巧,却堪比顶尖招式的一刀,夜惊堂再琢磨起招式动作,总觉得有彼此云泥之别之感——璇玑真人一刀就是一刀,而他显然是在研究怎么让这一刀变得花里胡哨与众不同。

在演练片刻后,夜惊堂停了下来,把五尺长刀放在一边,盘坐在了雨幕里,螭龙刀横放于膝,闭上眼睛认真思索,不再执着于发力姿势等表象,转而琢磨起同样的一刀,怎么让其内里产生质变。

哗啦啦~

雨夜寂寂,湖心一灯如豆。

鸟鸟蹲在门口避雨,本来没打扰在雨中盘坐的夜惊堂,但也不知几更天时,船头隐隐多了一抹燥热。

“叽?”

鸟鸟满眼茫然,小跳到跟前打量,却见夜惊堂脸色发红头顶浮现白色水雾,看起来又快熟了……

……

——

清晨,君山七十二岛云遮雾绕,数百艘从各地赶来的大小船只,飘在湖面之上。

周边岛屿上人头攒动,不少空旷地带,还能瞧见江湖儿郎就地切磋,围观者在旁喝彩,唯独中心的千丈君山台上空旷如洗,只竖着一块孤零零的石碑。

各岛屿距离甚远,君山台是擂台,寻常人也没胆子上去,想要观战,最好的位置自然是船上。

虽然不知道这次刀魁之争什么时候开始,但怕错过就挤不到前面,不少船只都冒雨等在君山台周边,船上的四海武夫,皆是翘首以盼。

而大小船只之间,一艘乌篷船,缓缓从缝隙间飘过,船篷之中能听到爽朗谈笑:

“来,我敬前辈一杯。”

“好酒量……”

……

狭小船篷之中,一人坐在船尾划船,三人围在小桌旁把酒言欢。

桌上只放着一碟花生,酒倒是放了四五坛,两个年轻刀客,已经脸色涨红醉醺醺,而背对船首的仇天合,倒是神色如常,端着酒碗打量着窗外的景色。

从黄泉镇到君山台,坐船也就一晚上,但仇天合不到,来的人再多也打不起来,他此行自然是不紧不慢,和刚认识的几个逼崽子游山玩水瞎逛。

自从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蹲了大半年,又遇见夜惊堂这种气死人的习武奇才后,仇天合的心态,较之往年其实有了很大变化。

仇天合虽然看起来不太正经,但本质上还是和所有巅峰武人一样,算得上武痴,心里装的也是江湖上的‘道义、侠义、情义’。

往年仇天合觉得世间最畅快的事情,应该是提刀站在君山台上,被江湖群雄崇拜敬仰。

但当了大半年死囚,世间最畅快的事情,就变成手里端着一碗老酒,晒着黄昏的小太阳。

曾经以为自己逍遥自在,但彻底失去自由后,才发现过去五十年,也只是被名利牵着走的俗人,哪里真正逍遥自在过一天。

而后遇上夜惊堂,仇天合就知道替代轩辕老儿当几十年刀魁的梦想,不可能达成了,既然登顶无望,对‘刀魁’二字自然就看淡了。

如今这一战,在仇天合心里其实算收官之战,给曾经划上一个句号,往后便放下江湖,正儿八经过寻常人该过的小日子。

仇天合自知打不过轩辕老儿,不过往年交手两次,他也算清楚轩辕老儿的底细,没个三五刀不可能把他干碎。

他见势不妙,掉头就跑认输,周边上万人看着,轩辕老儿脸皮再厚,也不可能追着他砍。

本来此战风险不大,仇天合心头还挺轻松,就和退休前最后一次上班似得。

但他万万没料到,夜惊堂能在这种时候,给他来个天大的惊喜!

仇天合正靠在船篷里喝着小酒,耳根忽然一动,听到旁边的大渡船围栏旁,传来两道声音:

“君山台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?神侯不露面就罢了,姚文忠、轩辕鸿志也没见人,就让几个外姓徒弟接待宾客……”

“听说出事儿了。我一个弟兄在邬州混迹,昨晚送来消息,说是邬西河口出了乱子,好像是有人联手杀黑衙的官差……范老八、韩少平都死了,还有俩君山台的人,一死一重伤,据说就是轩辕鸿志和姚文忠……”

仇天合喝酒的动作顿住,抬眼看向外面,眼神讶然,意思估摸是:

轩辕鸿志死了?

老天爷还真是开了眼,这是哪位青天大老爷为民除害……

但仇天合还没想完,接下来的话语就传入耳中:

“你这不瞎扯。这四个人加起来,武魁之下随便杀,能全军覆没,他们对付的谁?璇玑真人?”

“千真万确。据说是个年轻刀客,刀快的很,一眨眼功夫杀了四个……”

……

??

黑衙官差、年轻刀客、刀快的很……

仇天合觉得这形容,怎么听怎么像夜惊堂那小子?

不过虽然描述符合,也有动机,但夜惊堂应该打不过姚文忠,更不用说一挑四……

难不成夜惊堂带着黑衙高手,把轩辕鸿志围了……

仇天合知道邬州最近乱,也清楚轩辕鸿志和夜惊堂的仇怨,觉得这可能性很大。

他可是夜惊堂伯父兼半个师父的关系,夜惊堂把轩辕鸿志宰了,他隔天就跑来君山台,找人亲爹挑事打擂……

这不送上门让人泄愤吗?!

仇天合坐直几分,觉得苗头不对,好像进火坑了,当即把酒碗放了下来。

按照夜惊堂的估算,仇天合作为江湖顶流刀客,气氛都哄到位了,翘首以盼的人这么多,就算知道登擂台会撞枪口,也拉不下脸面战术撤退,以免惹来江湖非议。

但实际上夜惊堂想太多了。

仇天合要是连这点脸面都拉不下来,能活到这岁数?

眼见形势不对头,可能被身怀丧子之恨的轩辕老儿往死里打,仇天合连眉毛都没皱一下,就准备起身划船开溜,回京城继续陪着孟姐姐。

但可惜的是,船已经靠的太近了!

乌篷船尚未在渡船之间的狭小空间里掉头,哄哄闹闹的渡船,忽然安静下来。

继而寂静往外扩散,直至方圆数里的湖面都陷入死寂,只剩下潇潇雨幕和浪花。

咚~

咚~

……

一阵沉闷脚步,从千丈石台上响起,未见其人,厚重脚步却好似叩在人心底,重的连雨声都小了几分。

乌篷船上的三个年轻人,本来谈笑风声,一口一个‘轩辕老儿’,但这道脚步声响起时,便是齐刷刷脸色一白,咽了口唾沫:

“君山神侯来了,这气势……”

“不愧是当代刀魁……”

“仇天合那狂妄小辈真没礼数,竟然让轩辕前辈先露面……”

啪——

“嘶!前辈,你抽我作甚?!”

仇天合在旁边的小年轻后脑勺上抽了下,刚握住的船桨又松开了,轻轻叹了口气,嘀咕了一句:

“这狗日的江湖……”

话落,仇天合手按腰刀走出了船篷,站在船头之上,腰背笔直犹如险峻峰岳。

千丈碧波为之一静,雨幕之下的浩瀚天地,也在这一瞬间,只剩下相对而立的两名刀客……

……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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