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天后,邬州西南,湾水镇。
中午时分,阴沉天色让老旧小镇的建筑变得灰蒙蒙一片,看起来好似处于拂晓或者黄昏。
湾水镇位于邬江沿岸,并不算大,但因为邬西运河在上游和邬江交汇,江面船只来往颇多,时常有小药商或江湖客在此地靠岸停泊。
镇子只有一条从西向东的老街,沿街两岸皆是客栈酒肆,街边则满是摆地摊的药农。
与其他地方热热闹闹相比,镇子中心的一家客栈,要比其他地方安静许多,大堂里悄声无息,几桌食客匆匆吃完饭,就丢下银子快步离去。
偶尔有饥肠辘辘的江湖客走到大门前,打量一眼后,就转头离开。
少许人进入,也闷头吃饭不言不语。
出现这种情况,是因为客栈靠窗的位置,坐着一个女人。
准确来说是一个很醒目的女人。
女人身上穿着如雪白衣,裙摆和白鞋上,点缀着几朵红梅,干净到一尘不染。
女人腰肢纤细、胸襟饱满,虽然白纱帷帽遮挡面容看不到脸颊,但仅看体态,也知道是万里挑一的人间绝色。
这样一个女人,独自坐在老旧客栈里,周边全是如狼似虎的江湖恶汉,看起来随时都面临着万劫不复的危险。
但实情却恰好相反。
女人在江湖上很常见,漂亮的却很少见,孤身行走的更少见。
敢打扮的漂漂亮亮,还孤身出现在三教九流汇聚之地的女人,江湖人只要脑子正常,都知道必然身怀绝技。
窗前女子与江湖格格不入的打扮,在江湖人看来不是美,而是一枚鲜翠欲滴的鱼饵,敢去接触的人,等着的便是穿颚铁钩,而后便是开膛破肚,直至被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。
女人虽然只是平静望着窗外,从始至终没流露出什么危险气息,但酒楼里的江湖人,都自觉退避三舍,连打量的目光都没有。
甚至坐了半天不点菜,掌柜小二都视而不见,只在心中祈祷这位莫名到来的女煞星赶快走。
在客栈的寂静持续很久后,外面的街道上,传来了些许喧哗声:
“给我抓住他……”
“你找死!”
……
客栈里中的食客,连同窗口的白衣女子,都转过来目光,看向远处的一个巷口。
巷口跑出了个十五六岁的青年,身着粗布麻衣,提着把牛尾刀,雪亮刀锋染了一抹艳丽血红,在灰蒙蒙的小镇上,看起来就如同白衣女子一样刺目。
青年后方是六个汉子,前面的打手持刀枪棍棒,后方是个穿锦袍的男子,右手提刀,左手捂着腹部刀伤追杀。
这样的场景,在江湖上太过常见,客栈里的江湖人遥遥打量一眼后,就继续吃起了饭。
白衣女子眺望片刻,见持刀青年相当悍勇,被堵在角落依旧逼的五个汉子不好近身,询问道:
“那边怎么回事?”
声音空灵,却又自然而然,旁人甚至很难被这道嗓音吸引注意力,而站在门口的店小二,却第一时间明白在和他说话,连忙回身客气解释:
“是湾水帮的徐二爷,在巷子里开赌档。被打的那小子,是外地人,前两天跑到这里,说是找他爹,在镇上的客栈都问过……”
“找到没有?”
“没有。从这里进去,就是千里邬山,经常有去山里挖药的江湖人,迷路或者被虎熊吃了,尸体都找不到。”
“怎么和赌档起的冲突?”
“不清楚,兴许是没钱了赌两把,输急眼了……”
……
几句闲谈之间,势单力薄的持刀青年,便被两个汉子用枪棒摁在了地上。
徐二爷捂着伤口上前,眼神怒不可遏,提刀就想砍掉青年的右臂。
白衣女子见此,右手袖袍抬起,滑出柔若无骨的白皙五指,指尖捏着一枚铜钱。
但将要弹出之时,半条街开外的街面上,却先行传来一声:
唰——
衣袍轻微破风声。
整条街都遥遥关注着战况,见徐二爷在把人摁死的情况下,还准备提刀断人手脚,些许侠气重的江湖客也有异动。
但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出声,就发现一袭锦袍的徐二爷跟前,猝然出现了一道人影。
旁人甚至没看清人影从何处而来,等人影站定,才瞧见来人身材颇高,穿着一袭黑袍,腰间悬黑布包裹的长刀。
来人头戴斗笠,斗笠下俊朗脸庞,看起来温文儒雅不带半分凶戾,但那双眼眸,却锐利的好似两柄尖刀,仅是现身一瞬,就让街上的江湖客全坐了回去。
徐二爷一刀劈下,刚落到一半,就被黑袍男子的修长五指抓住了刀背,稳稳焊死在半空中,再难下移半分。
徐二爷被人阻拦,身上中刀的怒火便全数转移到来人身上:
“你什么人?敢挡老子……”
咯吱——
一句话尚未说完,众人就见徒手握住刀背的黑袍男子,左手发力。
而后手中铁刀,就肉眼可见的弯曲变形,发出的声音不大,却让整条街的江湖客心中悚然。
叮当当当~~
弯曲铁刀掉在地面,老街也陷入了死寂。
旁边的打手火速丢掉兵刃退开,徐二爷怒意全无,眼底带着几分惊疑,强撑气势道:
“家师衔月楼……”
话到一半,又见面前的黑袍男子,手中滑出一块腰牌,上面带着个‘捕’字。
从款式来看,不是六扇门的索命鬼,就是黑衙的阎王爷。
牌子一出,龙蛇混杂的小镇当即出现异动,不少人从后门、窗户悄然离去。
江湖中人不服管束,平时确实不把官兵放在眼里,敢和官差动手的也不在少数,但横的前提是打得过。
在打不过的情况下,官差腰间那块牌子,对江湖人来说就是判死之谕令!
徐二爷瞧见是官府的人,脸都青了,连胸腹伤势都不顾,连忙抬手作揖赔笑:
“大人息怒,小的有眼无珠,没认出大人身份。小的也是被人砍了,脑壳一热吓唬吓唬,绝没有当街行凶的意思……”
“你是衔月楼的人?”
“此事和衔月楼无关,私人恩怨。我就一记名徒弟,扯虎皮大旗吓唬人,衔月楼都不一定认识我……”
这两天邬王刚出事儿,朝廷大队人马在往邬州赶。徐二爷显然也清楚,因为他的破事儿,导致师门被朝廷盯上,会是个什么下场,急急撇清关系。
窗内的白衣女子,遥遥打量片刻,本想看看这俊俏官差,如何处理此事,半途却目光微动,转眼看向了镇子侧面一道飞速远去的人影。
“小二,结账。”
“好勒……诶?”
在门口打量的店小二,闻声连忙回头,结果却见窗口的桌子空空如也,方才的白衣女子消失的无影无踪,只剩下一枚铜钱放在桌面上。
店小二眼神茫然,环视过后,又跑到门外上下打量,半晌才挠了挠头:
“嘿,见鬼了……”
————
灰蒙蒙的小镇近乎死寂,除开些许行走的异动,不见半点人声。
夜惊堂在街道上按刀而立,面前是点头哈腰的锦袍汉子,原本被按住的黄衣青年,此时爬了起来,但也不敢跑,只是浑身伤痕脸色发白站在原地。
这两天乘坐快船,日夜兼程往邬州疾驰,今早才出了邬西运河。
夜惊堂本想直达几十里开外的建阳城,但刚才途径这座小镇,发现镇子上有异常,就顺道过来看看,没料到这当街砍人的泼皮,还和邬州大派衔月楼有关系。
既然来了,又遇上事情,夜惊堂便在这里查起,收起牌子后,看向站在旁边的黄衣青年:
“因何私斗?”
徐二爷用手捂着肚子,急忙开口:
“这小子刚才一言不合就拔刀……”
“没问伱。”
“……”
黄衣青年站在原地,显然有点畏惧,小声道:
“我爹前些日子来湾水镇挖药,一去不回,我过来寻找,找了几天,打听到我爹在他手上接了个活儿,和人去山里挖药……而后就没回来,我问他,他说不知道,我才动刀。”
夜惊堂转眼望向徐二爷。
徐二爷咬了咬牙:“大人,这事儿我做不了主……大人且慢,啊——”
一声惨叫。
夜惊堂脚尖轻勾,拿起掉在地上的牛尾刀,插在徐二爷的右脚上,穿脚而过钉入青石,盯着徐二爷的眼睛:
“你以为我是在和你打听消息?”
徐二爷一屁股坐在地上,脸色煞白捂着右腿,没敢挣扎,连忙道:
“是邬王府的一个管事儿,经常找些身手不错的江湖人,去山里挖药。山里虎狼多,偶尔出事死人太常见,他爹运气不好没回来,怪不得我呀。”
夜惊堂知道邬王府在拿活人试药,对此并不奇怪,询问道:
“既然人是邬王府弄没的,为何不告诉他实情?”
徐二爷张了张嘴,稍有迟疑,插进脚掌的刀就转了下,脸色当即扭曲,急忙咬牙开口:
“邬王府原本给了一百两抚恤银子,前两天邬王出了大事,已经逃出了建阳城,我见没人追究,就鬼迷心窍想把银子贪了……我这就点银子赔给他。”
夜惊堂问清楚情况后,觉得此人没啥大用,松开了刀柄,看向旁边的几个打手:
“大庭广众,因财持械伤人,按律徒三年。你们送他去府衙受审,明日不至,他斩首示众,尔等连坐。要是觉得自己能跑掉,可以试试。”
“大人?!”徐二爷脸都白了:“我赔银子,保证以后绝不再犯……大人!……”
夜惊堂待几个打手把徐二爷抬走后,看向脸色煞白的黄衣青年:
“你持械伤人在先,当同罪,不过念在事出有因,不予追究,自己回家面壁三月反省。以后记住,没本事就别拔刀,我救不了你第二次。”
黄衣青年暗暗松了口气,连忙拱手:
“谢大人救命之恩……大人,我爹武艺很好,不可能被虎熊所害,还望大人能帮草民查清凶手……”
夜惊堂知道他爹大概率已经死于邬王之手,以前给点抚恤银子,只是不想做的太绝让风声传入朝廷耳中,想了想道:
“你在镇子上等着。你爹若还活着,自会回来和你团聚;若是死了,也会让差人过来给你个交代。你爹叫什么名字?”
“家父张文渊,泽州黄庭县人,经常来邬州跑药材,左脸有几条疤,是年轻时挖药被山虎所伤……上月中旬离家,至今未归……”
夜惊堂从怀里取出一个黑皮小册,记录下信息后,转身离开了小镇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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